2016-07-27 共青團中央
作者:新浪微博“@蕎皮”
1
我的家鄉(xiāng),在金沙江畔。
小的時候,學校每年清明都會組織去烈士陵園。
家鄉(xiāng)不大,烈士陵園也不大。兩座山之間的小山坳里,有一圈淡紅色的圍墻。一條筆直的路,直勾勾地通向最大的兩座墓碑——那里,埋葬著兩位紅軍戰(zhàn)士。
80多年前,中央紅軍長征途經(jīng)這里,兩位紅軍隨小分隊墊后,后來又留下來發(fā)動百姓革命。在軍閥和地主武裝的圍剿下,兩人彈盡糧絕被俘,犧牲前受盡嚴刑拷打。
幾個膽大的百姓偷偷收殮了他們的遺體,在一個小荒坡上草草埋葬。解放以后,一位老人指著山上的兩個小土包說:“那里埋著兩個紅軍?!?/span>
后來,政府重修了兩座墳墓,立了碑,圍繞著它們,修起了這座烈士陵園。
一年又一年,看護烈士陵園的大爺要給一撥撥孩子講兩位紅軍犧牲的故事。小學六年,我聽了六次,人還是那些人,故事還是那些故事,一成不變。
他們的故事本就簡單得可憐,見過他們的人很少,知道他們的人也很少,他們還沒來得及轟轟烈烈,就犧牲在了這個偏僻的小縣城邊上。
除了墳冢,他們什么也沒有留下。所以,也無所謂發(fā)掘歷史。他們只是數(shù)萬紅軍中的普通一員,大海中的一滴水。他們什么樣子,我們不知道;他們是哪里人,我們不知道;甚至,連他們叫什么,也沒有人知道。
多少年來,我們聽著他們犧牲的故事長大,卻漸漸忘記了他們。
聽到后來,我和同學都不再聽了,眼珠子轱轆轉,看蜜蜂,看蝴蝶,數(shù)墳頭有幾朵小花。走過了規(guī)定的程序之后,清明,其實更像是一場春游。
小學畢業(yè)后,我離開了家鄉(xiāng),再也沒有去過那座陵園。據(jù)說,它的四周現(xiàn)在漸漸變得繁華,有了高樓大廈,通了寬敞的馬路。守陵的老人年紀大了,身體不好,換了別人。
但墓碑還是那些墓碑,故事還是那些故事,那座陵園,一成不變。
2
歷史是會落上塵埃的。
后來很多年,我一直不明白,為什么要讓我們一遍又一遍聽那些不算故事的故事。
這或許是一個年輕人對于歷史最初識的懷疑和否定吧。就像我的一位初中同學吐槽的:人是要向前看的,去他的唐宋元明清!
所以,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,我的同學中沒有人選擇歷史系,哪怕是被調劑。讀歷史,你讓我將來去干嘛呢?
是的,不管給年輕人講多少大道理,歷史就是這么尷尬。
我因為工作需要寫一篇關于長征的文章,和昔日的同學討論起這個話題,許多人瞪大了眼睛:哈哈,你現(xiàn)在就干這個啊?你不是當兵的嗎?
好吧,我無法解釋——畢竟,如果他們認為部隊就是高科技和信息化,那也挺好。
可我現(xiàn)在確實在干“這個”——無數(shù)個夜晚,辦公樓燈火通明,許許多多和我一樣的80后、90后埋首故紙堆中,用他們所能用的新潮而現(xiàn)代的方式,還原著80年前的長征歷史。
他們,許多剛剛走出校門,從未接觸過真正的歷史研究。在接手這項工作之前,許多人不知道大渡河、金沙江、瀘定橋有何關聯(lián)和區(qū)別,許多人不知道紅軍從哪里來,到哪里去。
不是這個問題多么復雜,而是長久以來,許多人和我一樣,不知道那段遙遠的歷史和我們有什么必然的聯(lián)系,也不理解為什么要去弄懂它。
直到那一天,一個90后女孩熬了幾天后,剪出了她的第一個長征短片。她怯生生地找來幾個同事,小心翼翼地問道:“你們看,還行嗎?”
看完短片的同事紅了眼眶,許久沒有人說一句話。大約隔了一分鐘,一個平時挺愛開玩笑的家伙,突然嚴肅地說:“我現(xiàn)在覺得,我們做的事,挺有意義的?!?/span>
3
眼淚,讓我想起了另一個故事。
一名叫陸昶全的大學生,曾從福建寧化出發(fā)重走長征路。當?shù)厝藛査?,你知道寧化也是長征出發(fā)地之一嗎?他回答不知道。對方的回答讓他震撼:“你當然不知道,因為從這里出發(fā)的紅軍基本都犧牲了?!?/span>
那一天,他突然覺得邁出的每一步都很沉很沉。走到湘江邊,大多數(shù)寧化紅軍的犧牲地,他和同行的人主動買了白酒,灑江祭奠。
這些年輕人,在那里哭了,因為長征。
一個國家,總要有一些人,做著無關風月的事,把有關這個民族的記憶碎片拾起。有時候,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,人們看不到這樣做的意義。
幾年前,一位重走長征路的年輕人,一路參觀長征遺跡和革命歷史博物館,發(fā)現(xiàn)參觀的人并不多。有一次,巨大的博物館里只有寥寥兩個人,一位退役老兵帶著孫女,孫女心不在焉,耳朵上始終掛著耳機。
2006年,警察夏桂林跟隨央視重走長征路。251天風餐露宿,夜以繼日,夏桂林胡子拉茬、白發(fā)蒼蒼,連家人都不敢相認。妻子從電視上看到丈夫出發(fā)前的一頭黑發(fā)全白了,在電話里失聲痛哭:“老夏,快回來吧,不要再走了?!?/span>
2014年,深圳一家公司負責人左力決定暫停自己的工作,獨自重走長征路。更多的人問他,究竟為什么?幾十年前的事和你有關系嗎?他想起自己采訪老兵,他們想說卻形容不出,只是緊緊咬著牙關的神情。他想“換一種生活方式”“尋找精神力量”。有朋友卻甩給他一句話:你有病吧?
……
如果要羅列,重走長征路的人還有很多很多,上至花甲老人,下至青蔥少年,他們的故事不盡相同,他們選擇重走的理由也五花八門??膳c中國人13億多的龐大數(shù)目相比,重走者的數(shù)量又顯得微不足道。
但正是因為有他們這樣的人,更多的人才在一次次疑問中漸漸發(fā)現(xiàn):原來,80多年前那些翻山越嶺的人,還在影響著這個時代。
他們就像一個又一個連接點,對接著過去,提醒著人們——生命還可以有另一種活法,除了衣食住行,除了功名利祿,我們也應當停下來想想詩和遠方。
重走者,未必能影響很多人,但他們一定能影響一些人。
10年前,軍旅作家王樹增寫了《長征》。寫作之初,同行曾經(jīng)多次問他:有那么多掙錢的題材你為什么不寫?你寫《長征》,有人買嗎?一個作家寫出來的作品沒人買,那你寫它干什么?你也拿不到版稅。
當時,王樹增說了一句很“狂”的話:“你寫賣不出去,我寫就能賣出去。”這部書后來很暢銷。回首往事,王樹增卻不狂了,他在一次演講中說:“讀者不是愛我,而是愛我們這個民族?!?/span>
一個民族,不能沒有人守望歷史的星空。歷史對于一個民族的重要性,就像記憶對于一個人的意義。
失憶,是一種大不幸。
4
長征途中,擔任師長的賀炳炎一條胳膊被打斷了,半個身子被鮮血染紅。他挺到了戰(zhàn)斗結束,因為流血過多而昏迷。
在一個小村子里的打麥場上,衛(wèi)生員抬了個大凳子,用繩子把賀炳炎捆在凳子上,什么麻藥都沒有,踩著賀炳炎的身子,用鋸木頭的鋸子為他截了肢。
在場的賀龍從凳子底下的一攤膿血里扒拉出一些東西。后來做戰(zhàn)斗動員時,賀龍從懷里掏出手絹打開說:“同志們,這里面是你們師長的骨頭渣!”
就像賀龍捧回的那幾塊骨頭渣,歷史里,藏著我們的根和魂。
我們這支隊伍,曾不止一次接近“石達開式的覆滅”,卻沒有人認為革命的火焰會熄滅。許多年后,當我回想起家鄉(xiāng)埋葬著的兩位殿后的無名紅軍,突然間產(chǎn)生了再去看一看他們的沖動。
在前有追兵、后有堵截的長征中,殿后往往是最危險的任務。
強渡湘江時,擔負后衛(wèi)任務的紅34師,整整一個師沒能渡過湘江,犧牲殆盡。34師最后一次師黨委會的記錄上只有兩條:第一,把所有的電報和機密文件燒掉;第二,如果誰還能活著出去,3個月以后井岡山上再見。
總要有人向前沖,也總要有人去殿后。歷史,讓我們懂得尊重。
在埋首長征故紙堆中的日日夜夜,我和我年輕的同事無數(shù)次被這種瀕臨死亡時的堅強所震撼。越接近真實,眼淚就越難以止住。
這種震撼,甚至超越國界。
埃德加·斯諾所說:“它過去是激動人心的,現(xiàn)在它仍會引起世界各國人民的欽佩和激情?!?/span>
1985年,美國作家哈里森·索爾茲伯里撰寫的《長征:聞所未聞的故事》成為暢銷書。從1972年向周總理提出要寫長征,他用了13年探求長征背后的故事。
在這本書的序言中,哈里森·索爾茲伯里寫道:“閱讀長征的故事將使人們再次認識到,人類的精神一旦喚起,其威力是無窮無盡的。”
2000年世紀之交,美國《時代》周刊邀請了全球幾十位頂級專家,評選人類1000年以來發(fā)生的最重要的100件事。評選的標準是:入選的事件必須深刻影響人類進程。
結果,中國有三件事入選。第一件是火藥武器的使用,第二件是成吉思汗的鐵騎征服半個歐洲,第三件事就是長征。
美國,一個只有兩百多年歷史的國家,它的每一位偉人,幾乎都被拍成過好萊塢大片,它所經(jīng)歷的每一場重要戰(zhàn)役,幾乎都是本國經(jīng)久不衰的文藝創(chuàng)作題材。在這個年輕的國度里,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的紀念碑和陣亡將士公墓,公園里矗立著一座又一座英雄的雕塑。它在不斷宣揚真實英雄的同時,也在不斷虛構著能力各異的超級英雄。
2013年,美國人潘亞當騎著摩托車重走了長征路,路上他一次次被問起原因,他回答:“因為我對這段歷史感興趣。”
其實,美國人真正感興趣的,是那群衣裳襤褸的人在超自然的極限條件下迸發(fā)出來的巨大精神力量。我們不用否認,長征是一場突圍,是失敗后在沒路的地方找路的無奈之舉。正因此,人們才習慣于用“奇跡”二字形容長征。
長征,歷史是表,精神是核。有人說,物質和精神的關系,好比一個人的血肉和靈魂。人不能沒有血肉,也不能沒有靈魂。國家也一樣,GDP是一個國家的血肉,民族文化、民族精神是一個國家的靈魂。
今天的人們,無需再去啃樹皮、吃野菜,無需再徒步兩萬五千里。但我們前進的道路上,依然是荊棘與鮮花并存。要前進,每一步都可能碰壁,每一步都可能流血。長征,往大了說,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所在;往小了說,就是一個人決不向困難低頭的氣概。
回望長征路,不是重復過去,而是面對今天。
5
一位作家曾講過一個關于“沙漠玫瑰”的故事。
“沙漠玫瑰”并不是玫瑰,而是一種地衣,拿在手里,它是一蓬枯萎的干草,很難看。但把它泡在水里,幾天之后,它就會復活。
一次,這位作家收到了朋友贈與的“沙漠玫瑰”,將它泡在了清水中,翹首以盼。每一天,“沙漠玫瑰”都會一點點舒長,吐出一些新綠。到第八天的時候,“沙漠玫瑰”已經(jīng)完全復活,變成了一蓬綠色的地衣。見證了整個過程的作家欣喜若狂,而前來做客的鄰居卻不明就里:不就是把雜草嗎?
作家說:這八天,就是歷史。
如果割斷了“沙漠玫瑰”一點點復活生長的八天,單純看待當下,就會如鄰居所見的一樣,看到的不過是一把活著的雜草。然而,如果見證了這八天里生命復蘇的軌跡,就會覺得它的美麗更勝玫瑰一籌。
歷史里,藏著辯證法。不理解苦難,就難以理解輝煌。而現(xiàn)實中的人們,常常是站在苦難與輝煌之間。
今天,人們總是覺得,我們的國家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,有的人嗔怪:你中國,怎么會這么不堪?
問題是客觀存在的,但看問題的角度卻可以不同。只看到了中國的種種問題,而否定中國從一窮二白到今天取得舉世矚目成就的歷程,不正如看待那株“沙漠玫瑰”的不同眼光嗎?